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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您扯远了。”布尔金说。
“妻子死后,”伊凡?伊凡内奇想了半分钟接着说,“我弟弟开始物色田庄。当然啦,你哪怕物色五年,到头来还是会出错,买下的和朝思暮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弟弟尼古拉通过代售人,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购得占地一百一十二俄亩的田庄,有主人的正房,有仆人的下房,有花园,但没有果园,没有醋栗,没有活水池塘和小鸭子。倒有一条河,但河水浑浊得呈咖啡色,因为田庄一侧是砖瓦厂,另一侧是火葬场。可是我的尼古拉?伊凡内奇并不介意,他立即订购了二十丛醋栗,动手栽下,过起地主的生活来了。”
“去年我去看望他。我想,我得去看看他那里到底怎么样。他在来信里管自己的田庄叫‘丘姆巴罗克洛夫荒园’,又叫‘喜马拉雅村’。我是下午到达‘喜马拉雅村’的。天气很热。到处都是沟渠、篱笆和围墙,到处栽着成排的云杉――害得你晕头转向,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他家,把马拴在哪儿。我朝一幢房子走去,迎面来了一条红棕狗,肥得像头猪。它想叫几声,可是又懒得张嘴。厨房里走出来一个厨娘,光着脚,胖得也像猪。她告诉我,老爷吃过饭正在休息。我走进屋里找弟弟,他坐在床上,膝头盖着被子。他苍老了,发胖了,皮肉松弛。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都向前突出,眼看被窝里就要发出像猪那样的哼哼声了。”
“我们互相拥抱,流下了悲喜交集的眼泪:想当年我们都很年轻,现在却白发苍苍,不久于人世了。他穿上衣服,领我去参观他的庄园。”
“‘哦,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还不错,托上帝的福,我过得挺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胆小怕事的可怜的小职员了,而是货真价实的地主老爷。他已经习惯那里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海吃猛喝,长胖了,在澡堂里洗澡,已经跟村社和两个工厂都打过官司,遇到庄稼人不叫他‘老爷’时他就恼火。他按老爷的气派,关心自己灵魂的得救,他做好事不是简简单单,而是摆足谱子。那么他做了哪些好事呢?他用苏打和蓖麻油给农民包治百病,每到他的命名日必定在村子里做感恩祈祷,之后摆出半桶白酒,自以为该这么做。哎呀,多可怕的半桶白酒!今天这个胖地主还拖着农民向地方行政长官控告他们的牲口祸害了他的庄稼,可是到了明天,遇上他隆重的命名日,他就赏给他们半桶白酒。他们喝了酒就高呼‘乌拉’,喝醉了还给他叩头。生活变富裕了,酒足饭饱,游手好闲,养成了俄罗斯人的自命不凡和厚颜无耻。尼古拉?伊凡内奇当初在税务局里甚至害怕自己有个人见解,现在呢,他说的话都成了‘圣旨’,说起话来,用的是达官贵人的官腔:‘教育是必不可少的,但对平民百姓来说还为时尚早。’又如‘体罚一般来说是有害的,但在某种场合下又是有益的、不可替代的。’”
“‘我了解老百姓,善于对付他们,’他说,‘老百姓也喜欢我。我只消动一动手指头,我想要办的事,他们全都会替我办好。’”
“这一切,听好了,他都是面带精明而善良的微笑说出来的。他不下二十遍反反复复地说:‘我们这些贵族’,‘我,作为一名贵族……’显然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庄稼汉,父亲当过兵。我们的姓奇木沙-喜马拉雅斯基本来有点儿古怪,现在依他看来却响亮,高贵,悦耳动听。”
“但是问题不在于他,而在我自己这方面。我想对你们讲讲,我在他庄园里逗留的不过几个小时里我内心发生的变化。傍晚,我们喝茶的时候,厨娘端来满满一盘醋栗,放在桌子上。这不是买来的,而是自家种的,自从栽下这种灌木以后,这还是头一回收摘果子。尼古拉?伊凡内奇眉飞色舞,足有一分钟默默地、泪汪汪地看着醋栗,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随后他把一只果子放进嘴里,得意地瞧着我,那副神态就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味道好极了!’”他说。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断地重复道:
“‘嘿,味道好极了!你也尝一尝!’”
“果子又硬又酸,不过正如普希金所说的,‘对我们来说,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言较之无数真理更为珍贵[92]’。我看到了一个幸福的人,他朝思暮想的理想无疑已经实现,他人生的目标已经达到――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对自己的命运和他本人都感到心满意足。不知为什么,过去每当我想起人的幸福,常常夹杂着伤感的成分,现在,面对着这个幸福的人,我的内心充满了近乎绝望的沉重感觉。夜里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们在我弟弟卧室的隔壁房间里为我铺了床,夜里我听到,他没有睡着,常常起身走到那盘醋栗跟前拿果子吃。我心想:实际上,世上心满意足之人何其多!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压抑的力量!你们看看这种生活吧:强者蛮横无理,游手好闲;弱者愚昧无知,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到处是难以想象的贫穷、拥挤、堕落、酗酒、虚伪、谎言……与此同时,每一个家庭和每一条街道却都安安静静,人们心平气和。在城里五万居民中,没有一个人会大声疾呼,公开表示自己的愤慨。我们所看到的,是人们上市场采购食品,白天吃饭,夜里睡觉,他们说着自己的生活琐事,结婚,衰老,平静地把死去的亲人送到墓地。可是我们看不见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在生活背后发生的种种惨事。一切都安静而平和,提出抗议的只是不出声的统计数字:多少人发疯,多少桶白酒被喝光,多少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秩序显然是必需的。显然,幸福的人之所以感到幸福,只是因为不幸的人们在默默地背负着自己的重担。一旦没有了这种沉默,一些人的幸福便不可想象。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真应当在每一个心满意足的幸福之人的门背后,站一个人,拿着小锤子,经常敲门提醒他:世上还有不幸的人;不管他现在多么幸福,生活迟早会对他伸出利爪,灾难会降临――疾病,贫穷,种种天灾人祸。到那时,面对他,谁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现在他不也是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吗?可是,拿锤子的人是没有的,幸福的人照样过他的幸福生活,只有日常生活的小小烦恼才使他感到有点儿激动,就像微风吹拂杨树一样。一切都幸福圆满。”
“那天夜里我才明白,原来我也是心满意足,也是幸福的,”伊凡?伊凡内奇站起来,接着说,“我在饭桌上、在打猎时也一样教导别人怎样生活,怎样信仰,怎样管理平民百姓。我也常常说:学问是光明,教育必不可少,但对普通人来说目前只要能读会写就足够了。自由是好东西,我也这样说,没有自由就像没有空气一样是不行的,但目前还得等待。是的,我就是这样说的,不过我现在要问:为什么要等待?”伊凡?伊凡内奇生气地望着布尔金,问道,“请问,为什么要等待?出于什么考虑?别人对我说,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任何理想总是在生活中逐步地、在适当的时候实现的。不过,这是谁说的?有什么证据说明这是对的?你们会引证事物的自然规律和社会现象的合法性。但是我请问:我,一个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沟前,本来我也许可以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架一座桥走过去,我却偏要等着它自己合拢,或者等着淤泥把它填满,这样做有什么规律和合法性可言?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待,等到没法活的那一天吗?可是人需要生活,渴望生活!”
“我一清早就离开了弟弟的庄园。从此以后,我就感到城市的生活难以忍受。那份平静和安宁令我压抑,我害怕看别人家的窗子,因为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围桌而坐一道喝茶的幸福家庭更令人不堪忍受的场景了。我已经老了,已经不适宜当一名斗士,我甚至不会憎恨了。我只是心里悲哀,气愤,懊丧,每到夜里我的脑子里种种思想纷至沓来,弄得我十分激动,不能安睡……唉,要是我还年轻该多好啊!”
伊凡?伊凡内奇激动地在两个屋角间不停地走来走去,反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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